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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瞰本世纪

1999-06-04 来源:光明日报  我有话说

20世纪的成就如此奇妙,

它的进步历代无双,

那么为什么当这个世纪结束之际,

却不是在对它的讴歌之声中落幕?

相反呈现的却是一片局促不安的抑郁氛围?

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与1914年相比如何?前者满住着五六十亿人口,可能高达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3倍。更何况在短促的20世纪年月里,因人为原因而死亡的人数之高,更为人类史上仅见。最近一次对以“百万为死亡单位计”(megadeaths)的估算,死亡数为1.87亿人(Brzezinski,1993)相当于1900年时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90年代的多数人,身高比父母高,体重比父母重,饮食较佳,寿命也较长——虽然在80和90年代,非洲、拉丁美洲,及前苏联境内遭遇空前灾难,的确使这个改善的现象难以置信。就产品服务的能力与花样而言,90年代的世界也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为富足。否则,它怎能养活这自有人类以来,人数最为庞大的全球人口呢?直到80年代,世上多数人的生活水准也比他们父母为佳,在已开发的经济领域之内,甚至比他们自己原先所求所想的还要好。本世纪中期的数十年间,人类社会甚至好像寻得了妙方法宝,至少,可以将其无边财富的一部分,以不失公平的方式略加分配,让富国的工人阶级也能沾光。可是到了世纪之末,不平等的现象再度严重。至于新时代人类的教育程度,显然也比1914年时高出许多:事实上,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得以将多数人纳入识字阶级——至少在官方的统计里可以如此显示。然而这项成就若换在1914年出现,可能远比时值世纪之末的现在显得更有意义。因为在官方认定的“最低识字能力”与一般对精英阶级期待的读写程度之间——前者与“功能性文盲”常有着极为模糊的界线——存在巨大的鸿沟,而且日愈加深。

革命性的科技突破,也不断地充满了这个世界。这些胜利所赖以存在的自然科学成就,回到1914年前,虽然可以预见,在当时却几乎都还不曾着手进行。在所有衍生的实际用途之中,最让人注目的发展可能要数传播输送,时空的限制从此几乎不再存在。在这个新世界里,平常人家所能获得的信息、娱乐,远比1914年的皇帝多;每天、每时、每刻,源源不断输入。轻轻按触几个键,远隔千山万水的人们就可彼此交谈。最实际的效果,则在缩短了城乡之间的文化差距,以往城市占有的文化优势从此完全消失。

它的成就如此奇妙,它的进步如此无双,那么为什么,当这个世纪结束之际,却不是在对它的讴歌之中欢声落幕?相反地,却是一片局促不安的抑郁氛围?为什么,一如本篇篇首所列的名家小语所示,回首望人间,为什么如此众多的深思心灵,都对这个世纪表示不满,对未来更缺乏信心?其中原因,不单单因为这是一个人类史上最残酷嗜杀的世纪,其间充满了战祸兵燹,其程度、频率、长度以及死在其战火下的人们不计其数,在20年代期间更几乎没有一天停止。于此同时,也由于它为人类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由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一直到有计划的种族灭绝。“短促的20世纪”,不似“漫长的19世纪”:19世纪是一段看来如此,事实上也几乎不曾中断的长期进步时期,包括物质、知识、道德各方面,文明生活的条件都在不断改善之中。反之,自从1914年以来,原本在发达国家及中产阶级环境里视为常态的生活水准(而且当时的人极有信心,认为这种生活条件,也正往落后地区及较不开化的人口扩散),却出现异常显著的退化征候。

这个世纪教导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教导我们懂得,就是人类可以学会在最残酷、而且在理论上最不可忍受的条件之下生存。因此,我们很难领会自己这种每况愈下的严重程度——而且更不幸的是,我们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甚至已经陷入我们19世纪祖宗斥之为野蛮的境地。在20世纪频仍的战祸之中,攻击行为的对象愈发以敌国的经济、基础建设及平民百姓为主要目标。自从一战以来,所有交战国家里面,不幸丧生于战火下的平民人数,远比军事伤亡惨重(只有美国是唯一例外)。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回到1914年时,以下一段话还为各方视为理所当然的圭臬:

什么是文明的战争?教科书告诉我们,乃是尽量以挫败敌方之武装力量为目的;否则,战争必将进至其中一方完全灭绝方告终止。

而酷刑、甚至谋杀,竟在现代国家中再度复活,这种现象,虽然并未完全受到忽略,可是我们却忽视了其代表的重大意义。这种倒退,与漫长年月之中(由18世纪80年代西方国家正式废止酷刑起,直到1914年)好不容易才发展完成的法治制度,岂不啻背道而驰的大逆转吗?

然而,正踩在“短促20世纪”尽头的这个世界,与当年起点时刻之间的比较,并不是一道“孰多孰少”的历史计算题。因为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质的不同”,至少可从以下三方面分别述说。

其一,这个世界再也不以欧洲为其中心。在它的春秋去来之间,欧洲已然日渐衰败。当本世纪开始之际,欧洲犹是权势、财富、知识,以及“西方文明”的当然霸主。可是时至今日,欧洲人及其在世界各地的后裔,却已由可能高居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顶峰,一降而为最多不过六分之一的地位。他们是人数日渐稀少的少数,他们的国家,其人口成长率几乎或甚至为零。他们的四周,满是贫穷地区不断拥入的移民压力,多数时候——除了1990年之前的美国以外——他们自己也是高筑壁垒,全力遏阻这股狂潮。而以欧洲为先锋开拓出来的工业江山,如今也向他处四迁。过去一度隔洋向欧洲翘首盼望的国家,如澳大利亚、新西兰,甚至连两洋国家的美国在内,都将眼光转向太平洋。他们看见,那里才有未来——“不管这“未来”到底代表什么。

1914年时的“诸强”,全部为欧洲国家,如今都已不复当年。有的,如苏联沙皇俄国的继承者,已经消失;有的则声势大落,贬黜到区域性或地方性的地位——也许只有德国例外。“欧洲共同体”(EuropeanCommunity)的设置,这份想要为欧洲建立一个“超国家”单一实体的苦心,并因此为欧洲联合创造出一种共识的努力,以取代旧有对历史源流的国家政府的个别效忠,正足以证明欧洲力量式微的深重。

然而欧洲势力的衰颓,除了对政治史家而外,是否是一项富有普遍重大意义的演变呢?也许事情并非如此。因为这只是表明世界的经济结构和知识文化结构有了某些变化。即便在1914年,美国就已在世界上占居主要的工业经济地位。而在短促20世纪里征服了全球的大量生产与大众文化,在那时也是以美国为开路先锋、标准模范和一大推进力量。美国,尽管有其独到之处,却是欧洲在海外的延伸,更在“西方文明”的头衔之下,与旧大陆认作同气连枝的一家人。不论美国未来的展望如何,从90年代回头望去,美国确可以将此世纪视作“美国人的世纪”,是一页看它兴起、看它称雄的历史。而19世纪那一些工业化的国家,如今集合起来,也仍为地球上的一霸,是全球财富、经济、科技力量最为雄厚集中的一群。它们的人民,也还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人间骄子。在世纪末的今天,它们工业的密集度虽然减退,它们的生产虽然移向其他大陆,但是宝刀未老,这些变化,毕竟为它们尚存的实力所弥补,而且不仅仅是补足而已。因此,就此而言,若以为旧有以欧洲为尊或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已然全面衰败,那就过于肤浅了。

第二项变迁的意义,则较第一项为重大。在1914年至20世纪90年代之间,世界已经逐渐演变成一个单一的运作单位。这是前所未有的历史现象,而且也是回到1914年时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事实上,就众多目的而言,尤以经济事务来说,全球已经成为基本运作单位。个人生活的许多重要层面,也在其中进行改变,主要由于以前所难以想象的传播输送的高速进步。然而20世纪末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色,可能即在国际化脚步日益加速与公众建构以及人类的集体行为之间的紧张状态,开始趋于缓和。说也奇怪,私人行为却能与这个卫星电视、电子邮件、越洋上班、在印度洋岛国塞舌尔(Seychelles)欢度佳节的新世界协调无间,安之若素。

第三项变化——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最令人心焦的一项改变——则为旧有人际社会关系模式的解体,而一代与一代之间的连接,也就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也随之崩裂而去。这种现象,在实行西方版资本主义的最发达国家里尤为显著。在那些国家中,不论正式或非正式的思想,一向皆为一种非社会(a-social)的绝对个人主义价值所把持;因此而造成的社会后果,即使连力倡这种个人至上的人士也不免为之悔叹。不过,这种趋势举世皆有,不只发达国家一处如此。

新社会的真实状况,其实并不在于将自己由旧社会继承的一切事物予以封杀,却在选择性地对过去予以改造,以符合一己之用。资产阶级的社会,毫不犹豫,便急急引进“经济上的激进个人主义……将经济过程之中的一切传统关系,撕成两半。”(意指凡是一切有碍它的东西)。在此同时,却担心文化上(或行为道德上)进行“激进个人主义实验”的不良后果(DanielBell,1976,p.18)。这其中,其实并没有任何所谓“社会学上的矛盾”(sociologicalpuzzle)存在。因为“自由市场”的法则,虽然原与——比方说——清教徒的伦理道德、不求近利,不图立即回收、勤勉的工作观、家庭的责任与信任等等毫无关系,但是若欲建立一个以私有企业为基础的工业经济,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与以上这些推动力量相结合。而那些主张废弃道德的个人造反观点,自然得戒之忌之。

马克思和其他预言家的眼光没错,旧日的价值观与社会关系,果然随风飘散。资本主义本身,其实是一股具有不断革命性的大力量。它将一切解体,甚至连它发展乃至生存所寄的“前资本社会”的部分也不放过。根据逻辑演练,它自己自然也难逃一死。它自毁长城,锯断自己端坐的枝干,至少锯掉了其中一支。自本世纪中叶起,它就开始拉动它的锯子。黄金时代以来,世界经济出现惊人的爆炸扩张,在此冲击之下,连同随之而来的社会文化变迁——也就是石器时代以来,影响社会最为深远的重大革命——于是资本主义所赖以存在的枝干开始崩裂,最终终于断裂。这是一个“过去”已经在其中失去地位的世界——甚至包括眼前的过去在内。这是一个旧日的地志航图,那会经个别的、集体的,引导人类度过整个生涯的指南针,如今却再不能代表新面貌的世界。我们行经的景观已经改变,我们航向的大海不复旧观。值此世纪之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可让我们看见,像这样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世界,将会以何种面目存在。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旅程将把我们带向何方;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旅程应该把我们带往何处去。

于是,在本世纪步入尾声的时刻,一部分人恐怕已经面对面地碰上如此这般的状况了。而在新的千年里面,更多的人,迟早也得好好正视。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未来的方向应该已经比今天清楚许多。我们可以回望带我们走过历史的来时路,这也正是本书所欲达到的写作宗旨。我们不知道未来的形貌如何,虽然作者已经忍不住在书中对某些问题试作思索——也就是在方才殒灭的那个时期的残破之中,所浮升的一些现象。让我们一起盼望,但愿新来的年月将是一个较美好、较公平、也较有生机的新世界。因为旧的世纪逝去时,其临终景象并不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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